2011年1月14日 星期五

和一座島嶼的初遇筆記(編號115張瓊齡)

本文另轉載於2011年3/10 台灣立報 族群專欄
http://www.lihpao.com/?action-viewnews-itemid-105114

Singadan pa o wawa no muli rana, a mapawawuk.
要看看海面,回家的時候,並且祝福自己的靈魂。(Tao語,註1)


事實上,要看看海面,無論是來時或者去時,都只能趁著剛上船後不久、浪未起時的少許時光。在富岡港與開元港往來的海域中,祝福自己靈魂最好的辦法,是早早把自己送入夢鄉,以免主導嘔吐的惡靈上身。

或許冬季原本不該出海遠行。

2011年1月1日清晨6點33分,曙光未在預定時辰綻現,Tao勇士仍冒著惡浪迎海而去,這才心驚:平白讓人家這樣地出生入死,到底該是不該?

幸虧六艘拼板舟均平安歸來。

祖靈保佑!

「關」島N日遊

「關」島,這詞恐怕不宜名詞化。世上的太多島嶼都可能基於天候、雲霧、災難等因素與世隔絕。要嘛進不去,要嘛出不來。

民國86年的豔夏曾有可能到訪此島,讓颱風硬生生地給延遲了直到民國100年前夕。

99年十一月下旬,朋友轉信,說主辦單位擔心報名的人太少,友人大概想經由我的傳遞讓更多人知悉吧!然而我一見是此島,便心有靈犀。

時候到了。

漫長十多年、看似延遲的歲月,我必然地錯失了此島的某些人事物,卻又是在這段期間造訪了國內、外的其它島嶼和海洋民族,在我擁有了較為完熟的心智視野後,才和這片山海之地初相遇。

外來者欲和一片古老的土地親近,想必得有足夠的準備與敬畏之意。

沒有了陽光、沒有了飛魚、沒有了丁字褲、沒有了祭典、沒有了一向此島給外來者的既定印象,我必得重新建立屬於自己的印記。

以山之名

始料未及的是,此島的山脈連緜至此、無所不在。

先前看過的所有地圖都傾向平面、也流於片面,導引人把焦點放在島嶼和海洋,完全沒能顯示出山岳在這座島上所佔據的龐大比例。

理智上知道島上最高峰不過海拔五百多米,但心理上卻總覺比台灣三千米以上的高山更教人仰之彌高。

Tao人叫喚這個島為Ponso no Tao (意即:人之島)。
此外尚有「Botel Tobago(是西方人對此島的稱呼)」、「紅頭嶼(日本人命名)」、「紅豆嶼(閩南人將紅頭嶼轉音)」、「蘭嶼(KMT說法)」、「 Buturu (阿美族說法)」、「Botol(卑南族說法)」這些名稱。以山脈所佔的比例來看,說這是座「群山之島」也不能算錯。

若以島上的最高峰作為對島嶼的命名邏輯,那麼「紅頭嶼」之於「台灣島」,合理的對應則應該是「玉山島」才是,可我們從來也不曾以這樣的名號來稱呼過台灣。

至於「蘭嶼」這樣的名字,就更像以殖民者掠奪的視角來看待殖民地了,更何況蘭花盛況早已不再。直接稱之為核廢島又太過分。

此島可曾有過正名運動嗎?
或者那出自外人的稱號,從來也不被島民放在心上,也就無所謂正名了呢!?


部落VS國家

在東清部落的港灣遙望對岸的野銀部落時,雖同在一個島上,的確是有毫不相干之感。若移除了環島公路,兩個部落的人便只有海上相遇一途了。

但環島公路的開設,卻顯然並非基於島民的實質需求,乃出於遠方統治者的決策結果。

長久以來,人在台灣島上,每當說起「部落」這個詞語,會直覺以為是「村」、「里」、「社區」的對譯。然而到了此島,身歷其境地感受到「部落」的適當對應詞語應該拉抬到「國家」等級,至少也該是「城邦」。這跟人口多寡、土地大小、語言文化是否相同,都無關。

流著Tao血液的導覽者說,島上六個部落,猶如六個國家。

身為外人的我亦心有戚戚。

想起,有個位於英吉利海峽之上的廢棄人造建築,約距英國英格蘭薩福克郡海岸10公里(6英里)之處,名叫西蘭公國(Principality of Sealand),是個由個人宣稱建立而未被國際普遍承認的國家。它聲稱怒濤塔(Roughs Tower)是該國的僅有陸上領土。該國自建立以來一直由其元首派迪•羅伊•貝茨和他的家人以及合作夥伴佔據。雖然登記的人口數是27人,事實上西蘭公國的常住人口很少超過5人,其可供居住的領土面積大約有550平方米。
西蘭公國無疑是世界上最知名的私人國家。雖然沒有什麼人把它的主權和合法性當作嚴肅的事情看待。
http://zh.wikipedia.org/zh/%E8%A5%BF%E5%85%B0%E5%85%AC%E5%9B%BD

牲口們

豬看來皆有靈性。無論是自由在島上遊走的,還是被圈養在欄柵裡的,都有一付聰明像。

羊是另一種自由的群類,山巒、海灘、人行車行的道路上,處處可見牠們飽食之後的排遺。據說被畜養的緣由主要為彰顯飼主財力而不為肉食。

狗也多,也自由,但不若前兩者明顯安適無慮,多半透顯著街頭混混的氣息。

牛也曾有過。但既然不是島上慣有的牲口,當引進者撤離後,隨之消失無踪。


在Tao天空下

稱呼Tao子民為「台灣」原住民,如今想來頗為怪異。
人家從不曾自台灣島大舉遷移過來,真要追溯起來倒還跟菲律賓的巴丹島更有血脈關係。是不是,直接稱呼Tao原住民,就好?

和台灣島上的原住民分布地相較下,這兒是唯一單一種族原住民人口佔壓倒性多數,遠遠凌駕其它人種的領域。

儘管被告知僅椰油部落擁有唯一的加油站,但基於多年在其它島嶼漫遊的經驗、和基於對人性的認知,推測必然有人會囤油於家中。當我憂心油料恐怕不足以支撐最後半天的島上漫遊行程,便開始在東清部落裡打聽。最後是在部落的某雜貨店找到救星。

趁著老闆娘拿取回收保特瓶打油的片刻,瞄見小小的白板上密密麻麻地寫了人名,人名之下對應著或三位、或四位數的阿拉伯數字,我會心一笑。

這兒還存留著我父母親幼年時代習以為常的賒欠制度,那是首都出生的我從小耳聞卻從未見過的溫情制度。

哪怕此島也已進入被網路覆蓋的時代,但總還有些什麼,不管是因為客觀的經濟規模小、人口數少、意見整合不易、遺世而獨立的孤島,或是主觀地刻意不發展、刻意保留下來的事物。


Yapiya o kawawa na ya?
海浪的情緒,今天好嗎? (Tao語,註2)

2011年1月2日。海浪的情緒,今天恐怕是不好。

凱旋一號駛離開元港後,隨即一路顛簸、不曾稍停。我一路變換坐姿、躺姿、臥姿,終究不敵。還在往綠島的航道上,胃裡便一陣翻天覆地起來。

吐啊!
沒什麼好堅持的,一切不過是生理反應而已,ㄍㄧㄥ住不吐只是徒增痛苦,通通吐出來吧!

吐啊!
把過去,在民國100年臨界點前想要放下的、該放而捨不得放下的、不想放下的,都一併吐出來吧!

吐啊!
把不該你的、該留下的、不該帶走的、不管心裡願不願意,全都繳械,完全吐個乾淨吧!

就這樣連吐了三回合,抿抿嘴邊的酸意。果然便神清氣爽起來了。


蝶 痕
2010年12月31日初登島的那日午後,100個人都拿到了代表此島特色的各式紋身貼紙。

我擁有的是一串七隻的珠光鳳蝶。

端詳半晌,決定將之順著左手中指的指背一路鑲嵌,正好蔓延到左手的手背中心止住。

離島後,我順著火車軌道一路上溯,沿途在台東、花蓮、宜蘭起落,停停復行行,數日之後返抵來處。

手背上的珠光鳳蝶在時光裡,逐一地暗淡失色,直到面目模糊。

我抹去了其它的殘蝶,只讓第七隻停留在我左手手背的正中心。

珠光鳳蝶跟著我的作息,在不該它出沒的異鄉四處流動遊移,乃至奄奄一息。

不忍只因一個人的執念,逼使它必須以破敗的形相面見世人。

離島後九日,終於甘心讓它徹底消弭,羽化於虛空。


註1&2 均引自 夏曼藍波安 著作:老海人,INK出版社,2009年8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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